①1941年9月，清華公費留美生赴美前在香港合影。黃培云（第二排右一）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學習。

②青年黃培云。

③1938年2月，黃培云(前排左一)隨湘滇黔旅行團從長沙到昆明步行三千里，任第五小分隊隊長。

④1956年，黃培云（第二排右四）與中南礦冶學院冶金系5261班（首屆粉末冶金專門化班）畢業(yè)生合影。

■程豪

黃培云（1917—2012）

金屬材料及粉末冶金專家，中國粉末冶金學科奠基人，中南礦冶學院創(chuàng)始人之一，中國工程院院士。1917年8月23日生于北京，原籍福建省福州市。1938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化學系，1945年獲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科學博士學位。

創(chuàng)立了著名的粉末壓制理論和燒結(jié)理論，研制成功多種用于核、航天、航空、電子等領域的粉末冶金材料；提出了非規(guī)則溶液活度系數(shù)的計算模型、二元系參數(shù)計算三元系參數(shù)的方法及模型，以及多級快速凝固制取非晶、準晶和微晶金屬粉末理論；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粉末冶金專業(yè)，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粉末冶金研究所，為國家培養(yǎng)了大量科技人才。

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80余篇、專著2本，著有《粉末冶金原理》等。獲原國家教委科技進步獎一等獎和國家自然科學獎，“乙種分離膜制造技術(shù)”獲1986年國家技術(shù)發(fā)明獎一等獎。曾任湖南省科協(xié)主席、中南礦冶學院（中南工業(yè)大學前身）副院長。1994年5月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1998年起為中國工程院資深院士。

在中國粉末冶金領域，黃培云留下諸多“第一”——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粉末冶金專業(yè)；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粉末冶金研究所；成立了中國第一座粉末冶金國家重點實驗室……

今年是黃培云離開我們的第十個年頭，讓我們一起走進他的故事，重溫他波瀾壯闊又低調(diào)樸實的一生。

他不忘初心、忠于國家，憑借科學救國的一腔熱血，在國困民窮的時代毅然回國；他開拓創(chuàng)新、學術(shù)引領，創(chuàng)立了著名的粉末壓制理論和燒結(jié)理論，研制成功多種用于核、航天、航空、電子等領域的粉末冶金材料，為中華崛起貢獻力量；他淡泊名利、甘為人梯，秉持崇高的人生理想和偉大的奉獻精神，在物質(zhì)匱乏的歲月甘之如飴，為人才培養(yǎng)傾注心血；他皓首窮經(jīng)、嚴謹治學，是良好學術(shù)風氣的維護者，更是優(yōu)良學術(shù)道德的傳承人……

他就是中國粉末冶金學科奠基人、中南礦冶學院創(chuàng)始人之一、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黃培云。

不忘初心 忠于國家

黃培云的求學之路并非一帆風順。

從小學、初中到高中，黃家經(jīng)歷了幾次搬遷，黃培云的學業(yè)也隨之輾轉(zhuǎn)——小學讀于北京、初中讀于山東、高中讀于蘇州。不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并沒給他帶來絲毫影響，反而讓他在目睹了列強逞兇、民不聊生的場景后，樹立起艱苦奮斗、報效祖國的信念。

1934年，黃培云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清華大學化學系。三年后，“七七事變”的槍炮聲打破了校園的寧靜，“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從此成了他的夢想。

1937年9月，國民政府教育部正式下令，北大、清華、南開聯(lián)合組成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同年10月，黃培云跟隨來自三校的師生到達長沙。本以為師生們可以迎來平靜的學習生活，不料隨著武漢失守，長沙的局勢也愈發(fā)緊張。

1938年2月，國民政府教育部決定將學校從長沙搬到昆明。由于交通不發(fā)達，師生們步行前往。黃培云擔任“湘滇黔旅行團”第五小分隊隊長，和大家一起于2月19日從長沙出發(fā)，沿湘黔公路，歷經(jīng)69天、全程1670公里艱苦跋涉，終于在4月29日抵達云南昆明。

“它不但鍛煉了我的身心，更重要的是深入窮鄉(xiāng)僻壤，使我了解到不少民間實際情況和大眾生活的疾苦。”黃培云回憶這段步行經(jīng)歷曾如此表示。

長沙臨時大學遷到昆明后正式定名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那段為求學跋山涉水、隨校同行的崢嶸歲月，不僅磨煉了西南聯(lián)大學子的身心意志，更激發(fā)出全體師生強烈的愛國情懷。

路途中，他們目睹了最真實的民間疾苦，萌生了想要棄文從武、保家衛(wèi)國的愿望。在同行老師的開導下，黃培云和同學們深刻認識到：國家強大就不會挨打，戰(zhàn)爭終將過去，而戰(zhàn)后中華民族要想完成重建、實現(xiàn)復興，需要更多的知識分子。

在為救國而讀書的信念支撐下，黃培云勤勉治學，于1938年夏天順利畢業(yè)，并留在清華大學金屬研究所擔任助教。

1940年，黃培云通過第五屆清華庚款留美考試，于次年秋季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研究生院學習非鐵冶金，攻讀博士學位。

身處異鄉(xiāng)，黃培云始終不忘初心，刻苦鉆研、積累學識，以期早日學成回歸、至誠報國。1945年，黃培云獲科學博士學位。

不料因二戰(zhàn)緣故，黃培云不得不滯留美國，繼續(xù)在大學從事博士后科研工作，心急如焚的他在回憶時寫道：“公費留學。公費，每分每元都是汗水和鮮血……”

待到回國時機成熟，在學界已成就斐然的黃培云受到了美國的導師、朋友們的一再挽留：“這里有世界第一流的研究條件，在這里，你可以取得更大的成績！”“在中國，沒有研究條件，英雄無用武之地……”“很遺憾，你為什么一定要回國？”每每聽到這些為他著想的話語，黃培云總是語氣堅定地回復：“我要回國！”

科學沒有國界，但祖國更需要學成歸來的莘莘學子。懷著科學報國的執(zhí)念，黃培云告別師友，于1946年12月2日攜夫人趙新那登上了從洛杉磯開往上海的輪船。

回國后，黃培云執(zhí)教于武漢大學工學院，任教授兼礦冶系主任。

開拓創(chuàng)新 學術(shù)引領

回顧人生歷程，黃培云曾經(jīng)欣慰地總結(jié)，自己一共完成了兩件大事：一是參與創(chuàng)建中南礦冶學院，二是創(chuàng)立中國粉末冶金學科。

1951年11月，全國工學院院長會議在北京召開，會議決定對湖南大學、武漢大學、廣西大學、南昌大學、中山大學、北京工業(yè)學院等6所高校有關地質(zhì)、采礦、冶金的學科進行調(diào)整合并，成立獨立的中南礦冶學院。該學院定位為以培養(yǎng)有色金屬工業(yè)需要的人才為主，并要求1952年開始招生。時任武漢大學礦冶系主任的黃培云參與了學院的籌建。

整個籌建過程千頭萬緒、困難重重，每項工作都得從零開始，肩負重任的黃培云事必躬親。當時條件十分艱苦，人力不足、物料缺乏、基礎設施差、教學設備短缺等問題尤其突出。

面對這些困難，師生們的對策是自力更生。

“建校時最困難的是沒有人，我們就在長沙即將畢業(yè)的學生中找?guī)讉�能干的。”黃培云首先邀請了當時在武大學冶金的佘思明來負責木工。從認識木頭到采買馬達和鋸片，從安裝鋸木頭的機器到創(chuàng)建木工廠，佘思明和大家邊學邊干，動手制作了一大批板凳。在修整校舍的過程中，他們又自己建窯、壓坯、燒磚，愣是解決了建房過程中所需的大量磚瓦。

學校所在的左家垅一帶自然條件差。為解決用水問題，師生們動手設計、安裝設備，辦起了小型自來水廠；左家垅一帶只有一條羊腸小道，為保證大批物資運往新校區(qū)，師生們就用鋤頭一點一點把路鏟平，保證了籌建工作如期完成。

開學在即，如何選出合適的教材成為迫在眉睫的難題。無論是具體內(nèi)容還是涉及范疇，這6所學校所用教材均存在較大差別。經(jīng)過強中選優(yōu)，他們最終確定以湖南大學、武漢大學、北京工業(yè)學院的教材為主，當時沒有復印機和掃描儀，他們就用蠟紙和油印機……

就這樣，在參與籌建中南礦冶學院的過程中，黃培云和全體師生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披荊斬棘。1952年11月，中南礦冶學院如期開學。開學典禮上，陳新民被任命為中南礦冶學院首任院長，黃培云和顧凌申任副院長。

學校的落成并未讓黃培云有片刻放松，因為還有更艱巨的任務在等著他——創(chuàng)建粉末冶金專業(yè)。

粉末冶金是一門制取金屬、非金屬和化合物粉末及其材料的高新科學技術(shù)，它能滿足航空、航天、核能、兵器、電子、電氣等高新技術(shù)領域各種特殊環(huán)境中使用的特殊材料的要求。一些發(fā)達國家早在上世紀初就開始了該領域的研究，而在上世紀50年代的中國還是一個空白。

面對國家下達的人才培養(yǎng)任務，黃培云由有色金屬冶金研究開始轉(zhuǎn)向研究粉末冶金與粉末材料，親自撰寫教材、開設課程、制訂教學計劃。

“我開始一心一意進行粉末冶金教學與科研工作，我的后半生都用于這一事業(yè)了。回想起來，我們那時候什么都沒有，真是從零開始。學生、講課教師、教材、實驗室都沒有。我們首先在冶金系里成立了粉末冶金教研室，我兼任教研室主任，成員有冶金系主任何福煦、助教曹明德。”黃培云曾回憶說，“這個學科，我參與了奠基、培養(yǎng)人才，更直接見證了它的發(fā)展。”

在這片從零起步的空白領域，黃培云開疆拓土，不僅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粉末冶金專業(yè)，還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粉末冶金研究所。

在教學上，他嚴密組織教學過程、嚴格要求學生，為國家培養(yǎng)了大量專業(yè)人才；在科研中，他從不照搬別人的思路，而是致力于提出新想法，而后潛心研究、反復計算。

上世紀60年代初，他提出了粉末冶金燒結(jié)過程綜合作用理論。該理論一經(jīng)提出，就得到了國內(nèi)外學者的廣泛承認和驗證，成為國際上著名的燒結(jié)理論之一。

1964年，黃培云在考慮實際存在的粉末體的非線性彈滯的特征與壓型時應變大幅度變化之后，根據(jù)理論推導和實驗驗證，提出了一種新的壓型理論和雙對數(shù)壓制方程式的數(shù)學模型。

1980年，他對雙對數(shù)壓制理論又作了補充和完善。與當今國際上提出的許多壓制理論和方程式相比較，黃培云的壓型理論是目前最精確的粉末壓制定量模型和具有深刻物理含義的理論模型。

歷時20年的潛心鉆研，黃培云的理論成為國際上著名的粉末壓制理論的重要學派之一。其理論成果被國際粉末冶金界公認為“黃氏理論”。

淡泊名利 甘為人梯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黃培云一直用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

剛剛回國的那段時間，黃培云的生活很清貧，但他和夫人卻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一次，黃培云進城采買，結(jié)果好東西都被別人買走了，他就買了個木柜子回家。夫人一看，幽默地說：“行，咱們這個月就吃木頭吧。”

放棄國外的優(yōu)厚待遇和優(yōu)渥生活，黃培云從來不曾后悔。“很多人說我傻，我也聽慣了，不在乎。嘴長在別人身上，讓別人去說吧。我自己認為不傻。”對于別人的不解，黃培云不愿多作解釋。

他把物質(zhì)看得很淡，再苦再窮的生活都能樂觀面對。他最大的樂趣在于工作。

在武漢大學，他建起了礦冶系的實驗室，讓武漢大學礦冶系在國內(nèi)有了名氣；在中南礦冶學院建校過程中，他和師生們自己做瓦、建窯、壓坯、燒磚，放下筆桿、拿起鋤頭，將羊腸小道開拓成寬闊大道……

他對中國粉末冶金的教育事業(yè)更是傾注了心血——1956年率先招收了有色金屬專業(yè)四年制副博士生；上世紀60年代初培養(yǎng)了第一批粉末冶金專業(yè)的研究生（當時尚未實行學位制）；80年代又培養(yǎng)了第一批粉末冶金專業(yè)的博士生。

40多年來，他一共為祖國培養(yǎng)了約2400位本科生、120位研究生，其中很多人成長為我國粉末冶金領域的骨干人才。

從制訂教學計劃、撰寫教材再到課程教學，黃培云親力親為，先后講授“硬質(zhì)合金生產(chǎn)”“冶金物理化學”“粉末冶金原理”等課程。

當時，粉末冶金基礎理論中存在一個難度很大的研究課題——壓型理論。在黃培云的悉心指導下，學生曾德麟日夜奮戰(zhàn)，經(jīng)過反復實驗和總結(jié)，終于成功設計了水靜壓成型實驗裝置，于1964年完成了《水靜壓制規(guī)律的研究》碩士學位論文。

同樣，在黃培云的教導下，學生呂海波在沒有計算機的條件下，完全靠七位對數(shù)表進行人工計算，用成捆的演算統(tǒng)計稿紙，計算冷動壓、熱動壓成型的實驗結(jié)果，再次證明了“黃氏理論”同樣可以準確描述動壓過程。

四十八載春華秋實，黃培云言傳身教、甘為人梯，將點滴心血春風化雨，培養(yǎng)出賀安安、陳振華等一大批粉末冶金專業(yè)的學術(shù)帶頭人。他們深受黃培云老師的教誨，孜孜不倦地從事著粉末冶金的研究工作，繼續(xù)書寫“黃氏理論”的詩篇，并取得豐碩成果。

皓首窮經(jīng) 嚴謹治學

黃培云數(shù)十年如一日專注于粉末冶金領域，所取得的成就離不開他好學不倦、堅持鉆研的精神。

那時中國的粉末冶金專業(yè)尚為空白，一切都需從零起步。盡管黃培云在麻省理工學院上過30學時粉末冶金選修課，但除此之外，再無更多基礎和準備。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黃培云帶著幾名學生向粉末冶金理論發(fā)起沖鋒，翻閱典籍、反復演算。

無論環(huán)境怎樣艱苦，無論挑戰(zhàn)如何強大，他都迎難而上、奮力拼搏。

當時，日本在粉末冶金領域取得一些值得借鑒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對于中國粉末冶金領域的研究工作頗有幫助。但要讀懂這些成果，首先要掌握日文。就這樣，已過不惑之年的黃培云開始學習日文。

可是，短時間內(nèi)掌握一門語言談何容易？那段時間，黃培云口袋里裝著寫滿日語單詞的小卡片，一有空閑就拿出來背。經(jīng)過一天又一天的“猛攻”，他終于突破了閱讀日本粉末冶金研究成果時的語言障礙，而他的學生們在這種精神的感召下也順利開展了研究工作，一起推動中國粉末冶金事業(yè)邁向新階段。

進入晚年，黃培云仍堅持讀書看報，保持著良好的學習狀態(tài)。受其影響，兒子黃家林從小就勤奮好學，即便在知青下鄉(xiāng)期間也從未間斷過學習，每次回長沙，都要背走一袋子書去看。這種好學不倦、皓首窮經(jīng)的精神代代相傳，熏染著每一位有志青年。

在黃培云身上，不單有“好學”之風，更有“治學”之德。無論何時何地，他都用“嚴謹”二字開展科研、教書育人。

在學生們記憶中，黃培云老師的嚴謹令人印象深刻。

——在給學生修改論文時，大到研究內(nèi)容、小到標點符號，黃老師都是逐字逐句認真閱讀，但凡有問題的地方都用紙條粘貼出來，有時紙條竟比論文還厚。

——由于論文中存在太多疑問，黃老師不僅標注出來，還在旁邊寫下自己的修改意見，有時候改完一篇論文竟能用掉一支嶄新的水性筆。

——每個周三的下午，研究生們按照慣例到黃老師辦公室，逐一匯報學習、實驗進度，面對面進行答疑。其間，黃老師用房門后掛著的小黑板，一字一句地反復推敲，時而分析，時而歸納，盡量讓每個人理解。

——為了讓學生確定研究課題，黃老師對開題報告反復閱讀、仔細刪改，即便充分肯定了課題的意義，也會建議學生再選一題試試，而他則再一次不厭其煩地進行修改，直到滿意為止。

在黃培云身上，治學嚴謹已然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一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一種求真誠信的品質(zhì)。

有人說，黃培云的理想很小，小到一個領域一鉆就是一輩子；也有人說，他的理想很大，大到祖國強盛、民族復興、人類文明進步。

他兢兢業(yè)業(yè)、孜孜不倦，年過耄耋未伏櫪，窮其一生探尋粉末冶金的秘密；他勇攀高峰、敢為人先，瞄準世界前沿，引領中國粉末冶金發(fā)展方向；他至誠報國、服務人民，懷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心，把人生理想融入了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的偉大奮斗中；他寧靜淡泊、默默奉獻，用自身言行影響著一代代學子，奏出人才發(fā)展與偉大事業(yè)同頻共振的華美樂章……

大師雖去，精神永存——他更像一把火炬，在前方為大家引領道路。

（作者系中國科協(xié)創(chuàng)新戰(zhàn)略研究院副研究員）

本版組稿負責人：張佳靜

▲黃培云（右二）在慶祝中南礦冶學院建校三周年大會上。

▲1981年，黃培云（中）與招收的第一班碩士研究生在實驗室討論問題。

▲1980年，黃培云在剛建立的粉末冶金研究所大樓前留影。

▲上世紀80年代，黃培云（坐者）在粉末冶金國家重點實驗室。